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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>河北南部城市的旅行　　大雨，在我上車之前，敲著落日，夢魘一樣突如其來，長長的街道上到處都是車輛的轟鳴，雨滴的轟鳴，塵埃飛起，又強(qiáng)行落下。我沒有慌張，上車，坐下，窗外大雨中，看到遠(yuǎn)去的背影，迅速被風(fēng)雨和來往穿梭的車輛遮蔽。這時候，我知道，從這個城市，我就要離開了——不是永久的，我知道我肯定會再一次或者很多次來到。悶熱的公車?yán)镉腥苏f話，有人咳嗽，引擎的轟鳴像是大雨在我耳膜內(nèi)的另一種聲音。我看著窗外，大雨，路邊的玉米和金黃的麥茬，大片大片，在冀南平原上，村莊和城鎮(zhèn)之間，熱烈、安靜、匍匐。游動的青色柳樹似乎一只只碩大的魚，在半明半暗的空中，在我的眼睛和下落的雨線中，詩歌一樣激烈舞蹈、柔軟和生動。　　　直到邢臺——冀南的城市，郭守敬的城市。關(guān)于這里，我不止一次來到，路過，暫住，我看到舊年的街道，塵土、垃圾、厚厚的，在路邊，大通路、順德路、馬路街兩邊的墻壁上，黑，嚴(yán)重的黑，一觸手就是一塊兒的黑。我感到厭倦，莫名其妙焦躁。一個人，在短短的巷道中，以過客的步俗和姿勢走著，不住地看，兩邊的樓房和巷道有人進(jìn)出，水果和冷飲攤前有人討價(jià)還價(jià)、拿著商品或者紙幣走開。到新世紀(jì)廣場，四周的樓頂上，都是廣告、中國移動、聯(lián)通和一些服飾、摩托的巨幅宣傳畫。草坪的一邊，幾對青年和中年男女坐在將暮的陽光下面，相互摸著手掌，肩膀挨著肩膀——我繞開，在沒有人的一處，坐下來，想，不知所云地想。不由自主地抬頭看看天空，西邊的，我的老家所在的地方，云彩漆黑，而一邊射出刺眼的太陽光亮似乎燒紅的萬千鐵器，飛流直下。　　　我坐著，忽然有點(diǎn)陌生。多年之前，這座城市帶給我的只是它的相對的安全感，沒有那么多的不良分子和不良因素，我一個人，十多歲的孩子，他需要的除了錢財(cái)之外，似乎就是身體和內(nèi)心的安全感了。而現(xiàn)在，我怎么也找不到當(dāng)年的感覺，內(nèi)里殷殷覺得它應(yīng)當(dāng)改變一些，比如繁復(fù)和整潔，比如更為豪華的跑車和更為潔凈熱鬧的樓宇。而這些，仍舊沒有更多出現(xiàn)。我看到的舊年的道路和樓房在塵土中矗立。一邊的新世紀(jì)商廈曾經(jīng)紅極一時，而現(xiàn)在，它的大門緊閉，塵土滿面，不斷傳來的汽笛聲和車輪從它身邊碾過。熟悉的新華書店不見了，或者就在原來的地方，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入口。夕陽就要不見了，我聯(lián)系了朋友，在邢臺印報(bào)紙的郭英杰。他告訴我方向——辰光市場。我走下臺階，打車直奔而去。　　　傍晚了，華燈之下的黑暗掩蓋了好多事物，至少土塵和飛揚(yáng)的垃圾看不到了。在一個名叫小土豆的飯館坐下來，我對英杰說，我喜歡那些小土豆，喜歡吃它們，帶皮，尤其在嘴巴嚼動時的感覺。喝酒，那種這個夏天在這座城市流行的苦瓜啤酒，苦澀的，冰涼的味道。這時候，食客眾多，杯盞碰撞聲被人聲淹沒。出門的時候，邢臺夜晚的光亮嚴(yán)重不均，一處明亮，一處黑暗。少了許多的車輛濺起白晝的雨水，黑色的雨水，竟然在燈光中閃閃發(fā)亮，有一些車輛脫離主干道，在廣場和人行道上使勁摁喇叭。三個人步行走了很遠(yuǎn)的路程，在一個網(wǎng)吧上網(wǎng)。期間，我出門到對面的雜貨店買了綠茶和香煙，看到深夜的民居和天空，窄小的街道上偶爾有自行車和摩托車經(jīng)過。　　　回到賓館，在床上，和對面床上的英杰說話，內(nèi)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高興和憂傷。我再次說到對這個城市的不滿意，說到的逼仄、骯臟和不恪守公共秩序的瑕疵。說到詩歌和散文寫作，說到一些人，相識的或者神往的，喜歡的和不喜歡的——直到后來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一些什么。第二天一早，掀開厚厚的窗簾，陽光直射的窗臺下面，空曠的院落里有幾個人走來走去，幾輛汽車馳出去，又有幾輛開進(jìn)來。　　上午，陽光下的邢臺，我所在的地方一覽無遺。但我看不到更遠(yuǎn)，商場的彩旗和豎幅風(fēng)中蕩漾。樓宇的玻璃發(fā)出刺眼的光。英杰依舊去做他們的企業(yè)報(bào)紙。我一個人到對面的網(wǎng)絡(luò)城上網(wǎng)，收發(fā)E-MAIL，讀玄武的《爪子》和論壇上朋友們的帖子。中午，晨琛來到，在辰光酒店的院子里，一襲紅色連衣裙，一把淡藍(lán)色的傘。幾個人走路找飯店吃飯，從一個飯店到另外一個飯店，灼熱的陽光讓我對陰影格外依戀。在此之前，我就想：我該離開了，這個城市，還有這些朋友，在飯桌上，我忽然想到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句話，還有鄭鈞的那首同名歌曲。　　　向南的路上，車輛很多，南來北往的，我沒有回頭再看一眼漸行漸遠(yuǎn)的邢臺，直到與沙河市交界的公路上，忍不住回頭看了看，身后一片灰暗，眾多的人和建筑在廢氣和油煙中沉溺。路過沙河市所在地褡褳鎮(zhèn)的時候，我想起了一些事情：少年讀書時光、一個人流浪、一些親戚和同學(xué)……至到2005年6月下旬陪父親到市醫(yī)院檢查身體——而這一切，在我的感覺當(dāng)中，它和邢臺在本質(zhì)上沒有區(qū)別，除了名稱和地理位置，幾乎連在一起。過永年臨洺關(guān)的時候，我才想起，雖然咫尺之遙，我卻沒有來過一次，似乎是陌生的緣故，我看它的眼光有點(diǎn)異樣，內(nèi)心也是。我知道，沒有觸摸過的才是最好的，盡管我也看到了它某種程度的臟亂和不規(guī)則。　　他們說，農(nóng)業(yè)城市或者煤炭和鋼鐵城市都是這樣的，煙塵無孔不入。我的不滿和苛責(zé)大都來自內(nèi)心的整潔，抑或是在外多年對故里（處處皆故鄉(xiāng)，這里用故里較為妥當(dāng)）一種要求和渴望。到達(dá)邯鄲時，夕陽向西，在空中也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。我看到的邯鄲在雨后顯得涼爽，它的市容在某種程度上好過邢臺——也許這還是心理的緣故。車站廣場的“胡服騎射”讓我想到它的歷史，想到3000多年前，那個北方王朝在某些年代里的短暫的強(qiáng)盛。想到漢樂府民歌《陌生桑》中的羅敷，不著一字的美麗女子，采桑的女子——我想我能不能遇見她呢？哪怕夢境也好。　　汽車進(jìn)站的時候，我看到了桑麻先生，他站立的姿態(tài)，走路的姿勢，讓我想起“邯鄲學(xué)步”這個成語。想到那個來邯鄲練習(xí)走路的書生，時間和朝代之間的塵埃，竟然遮不住千年之后的四個漢字的引領(lǐng)。再上車，我不知道去向哪里。邯鄲對我來說，仍舊是陌生的，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。如果說邢臺是簡單的，邯鄲則是復(fù)雜的，邢臺沒有特點(diǎn)，邯鄲卻棱角分明。而這些，都是熟悉和陌生造成的。令我奇怪的是：這兩座城市，那么龐大和堅(jiān)硬，落在一個人的內(nèi)心卻是那樣的柔軟和具體。在一家叫做大槐樹的飯店下車，坐下，我突然覺得累了，想起在邢臺的時間，似乎夢幻一般，一些朋友，一些感覺，一些事物和一些心情，瞬間親近而又遙遠(yuǎn)。我也漸漸覺得：經(jīng)歷的，沒有什么可以會在記憶中消溺，經(jīng)歷的牢固讓我想起深嵌于身體內(nèi)部的鐵。　　喝酒，白酒，郎酒，濃濃的窖味，我有些抵觸，但很快就覺得香了。入口的感覺很好，在咽喉處的感覺像是傷口上的鹽水，有點(diǎn)微疼。幾杯之后，就有了熱烈酣暢的感覺。因?yàn)榫疲页３δ切┎穗葐适d趣，酒在某些時候是對身體乃至靈魂的充實(shí)。我喜歡喝酒，但需要好的朋友，否則，不用幾杯，就會沉沉醉倒。或許是情感的因素，那一晚，我和桑麻、李春雷（第三屆魯迅文學(xué)獎報(bào)告文學(xué)獎獲得者，《寶山》作者），一直喝到深夜，仍舊興致盎然。走出飯店的時候，涼風(fēng)拂面，槐樹下面有著斑駁的光亮。這時候的邯鄲，是深藏著的，寧靜的，眾多的人在鋼鐵水泥當(dāng)中隱藏不見，沒有過分的聲音刺激耳膜。桑麻先生駕車，從一個街道到另外一個街道，我不知道這里是哪里，直到最后，我直記住了“人民路”的這個名字。　　桑麻和春雷先生送我回冀南賓館，然后回家。這時候，已經(jīng)是凌晨2時了。我坐下來，驀然感覺到房間的空曠，到處都是安靜，空調(diào)不停運(yùn)轉(zhuǎn)，冷風(fēng)入胃。洗澡之后，躺在床上，怎么也睡不著。想起邯鄲的一些往事——趙武靈王、大將廉頗、完璧歸趙、美女羅敷、《蘭陵王入陣曲》、圍魏救趙、毛遂自薦、楊露蟬的太極拳、大名府、磁州官窯、小兵馬俑……我知道的，似乎就是這些，然后想起黃粱夢、回車巷、叢臺、趙王陵和鄴城遺址——驀然感覺到邯鄲的深，一種歷史的深，生命和時間的深。　　第二天上午，一出賓館，灼熱撲來。20分鐘到黃粱夢——呂洞賓的神仙府邸。他們說，黃粱夢依唐代傳奇《枕中記》而建。一個叫做盧英的書生，上京途中，邯鄲道上，一夢百年。夢中繁華，極盡富貴，而轉(zhuǎn)瞬成空。走進(jìn)時，青磚照壁上有“蓬萊仙境”四字，前三字駿馳飄逸，后一字笨拙拘謹(jǐn)，據(jù)說是清朝的乾隆補(bǔ)題。向內(nèi)的池塘內(nèi)荷花開放，白色或者紅色，與碩大荷葉一起，浮于青水之上。其中，鯉魚穿梭，集體游弋。在一邊，我還看到一只碩大的黑色烏龜，彈出腦袋向上——我知道它看到我了，但沒動，我也是的，看著它。水中的和陸上的，參觀者和久居者，我不知道它到底想了一些什么。盧生仍舊高臥青苔，尚未夢醒；而呂洞賓的坐姿讓我想起某個朝代的山林隱者。　　中午照常喝酒，與桑麻諸兄，在黃粱夢鎮(zhèn)的某個餐館，那里的驢肉叫人喜歡，幾乎燒焦的鯽魚有一種特別的味道。回到邯鄲，在賓館，我一個人，安靜下來。不一會兒，就又陷入了一種恐慌之中，那種巨大的，無處不在的低落情緒，迅即蔓延開來。一個人出行，他的恐慌是潛在的，是一種基于內(nèi)心的不協(xié)調(diào)和某種愿望的不可企及。傍晚，酒后，回到賓館，依舊如此，一個人躺著，看書，然后看電視:邯鄲本地新聞、鳳凰資訊臺新聞、電視劇和電影。一個個的影像和嘴巴在瞳孔晃動，眾多的顏色變換，而卻直到凌晨4時，我不知道屏幕上到底都發(fā)生了一些什么。4時多，窗外的邯鄲已經(jīng)沉睡，未熄的燈光照著逐漸變涼的街道、墻壁和樹木。不知何時，我睡著了，夢見白天的事物，夢見一些古代的青銅器和騎馬橫刀的人，他們在深秋的土路上行進(jìn)，旗幟半卷，兩邊青山衰竭，河水如鐵。　　　凌晨6時，我起床，上車，去河南的湯陰。岳飛廟，我有點(diǎn)神往，那個宋朝的人，末路王朝的拯救者和間接埋葬者，我應(yīng)當(dāng)尊敬。7時10分，日光明亮，塵土不飛，車輪行在湯陰縣城的街道上，店鋪緊閉，行人稀少，有些人在路邊吃豆腐腦、胡辣湯、油條和煎包，充耳都是河南口音。在岳飛廟，看到端坐的岳武穆，頭頂高懸“還我河山”巨匾。刻在石壁上的《滿江紅》；看到以生鐵打造而永世跪下來的人；看到墻壁上的岳母刺字，毛澤東手書的《滿江紅》及歷代詩人和官員的題照。走出的時候，在上午的毒烈陽光下，我突然想寫一首詩，在其中。我想這樣說：沒有一個王朝，真心熱愛它的英雄。　　　之后是羑里故城，第一座皇帝監(jiān)獄，囚禁周文王姬昌的地方，《易經(jīng)》誕生處，除了姬昌高大的雕像和零落的房屋之外，整個羑里故城空空蕩蕩。我們4個人，在里面行走，看見枯了的水井，重修的商紂監(jiān)獄（但叫做周文王故居更為合適）、八卦圖形，一邊的荒冢，蒿草入蛇，紛紛伸出，據(jù)說是一個屈死者墳?zāi)埂柡螅覀儚闹T葛亮的八卦陣中穿過，原路返回。走出大門時候，看到好多周易預(yù)測的攤點(diǎn)。那些人，在哪兒坐著，頭頂一把遮陽傘，大聲招徠顧客。而在安陽的殷墟，到處都是平坦，游客眾多，低矮的房屋后面，眾多的墓葬，透過青色的玻璃，可以看到3000多年前的骨頭（人、馬、羊、牛）、馬車，兩個、三個、五個，甚至數(shù)十個，躺在一起，白森森的骨頭讓我驚悸，想到自己百年之后，想到生命的不可持久，血肉的易朽和活著的虛幻。在一個墓葬當(dāng)中，好多的骨頭上面，彎曲的甲骨文，像是一串蚯蚓，擺出奇特的姿勢，向著一茬一茬后來的看客，說出時間、王朝和生命的秘密。　　正午，在京深高速公路上，車輛飛馳，兩邊的樹林和田地里不見一個人影。大片的田地之后是村莊，深灰色的煙霧接天連地，無聲無息。到兩省交界處，我忽然想到河南這個熟悉的省份，想到它的一些故事和傳聞，想到那里的一些朋友和曾經(jīng)路過鄭州時候的際遇。還有它的名城開封、洛陽、三門峽、駐馬店和南陽。進(jìn)入邯鄲地界的時候，我竟然有了一種孩子一樣的興奮：4個小時穿越兩省，在幾個具體地方行走，有一種飛馳或者飛翔的快感。邯鄲的正午依舊炎熱，眾多的車輛，眾多的人，穿梭于商場和街道，一個個行色匆匆，頭頂天空湛藍(lán)，西邊有幾朵黑色云彩，讓我聯(lián)想到某種黑色的事物和瞬間到來的大雨。　　中午飯后，我有點(diǎn)醉意。我不知道因?yàn)槭裁矗蛟S是離別，或許是某種情境的再一次不可逾越。出門，與桑麻先生告別，乘坐他的車，離開邯鄲。向武安、涉縣和山西長治的方向迅速前進(jìn)。我回望的邯鄲逐漸縮小，那時候，我突然感到遺憾:沒去看看羅敷潭和趙王陵。　　前者是一位詩歌中的美女——“行者見羅敷，下?lián)埙陧殻簧倌暌娏_敷，脫帽著鞘頭；耕者忘其犁，鋤者忘其鋤。”——叫人浮想聯(lián)翩的女子，時隔千年，仍舊讓人強(qiáng)烈感覺到這種不可言說的美，在內(nèi)心的震動力度。而我也覺得，沒有哪一種美可以無堅(jiān)不摧，也不會有哪一種美可以歲歲生長。如此，美在某種時候竟然不如一地蒿草。后者是諸侯爭霸年代的小國帝王，但若趙武靈王僅僅是王者，那么，所有的懷念都是腐朽的。而想去看看他的陵墓，我想是一種悲壯情緒或者內(nèi)心的一種強(qiáng)悍渴望在起作用。　　　車到武安市區(qū)，停下來，坐在路邊，驀然覺得一陣空曠。40分鐘后，重新啟程，回老家的路曲折蜿蜒，路邊眾多的放蜂人，不聲不響忙碌。這些逐花的部落，遷徙和常常棲身山野的人，和蜜蜂、花粉、狗與帳篷一起，構(gòu)成了山間最為生動的風(fēng)景。尤其是帳篷后升起的炊煙，在某種程度上有一種人性的溫暖。一路上，路過趙匡胤的京娘湖，張三豐的北武當(dāng)山，路過村莊和山嶺，鉆過一道山洞，我就回家了，父母的家，兄弟的家，我臍帶落下和終將葬身的地方。打開車窗，涼風(fēng)撲面而來。幾天時間，從邢臺到邯鄲，從邯鄲到湯陰——在古跡和人群，過去和當(dāng)下，朋友和陌生者之間，一個人的繁華和空曠，讓我迷茫、憂傷、快樂和清醒。在父母房間坐下來，下意識地摸了摸長了好多的胡須。然后出門，站在院子里，看見下面的玉米、流水和樹木，想起幾天的冀南城市行程，不由得心里一陣躁動，一聲嘆息之后，抬頭，已是星星滿天。